崔向晨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感觉浑身都很疼,好像被人群殴了一顿。
他好像不在家里,身体下意识动了动,知觉逐渐恢复的同时,崔向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被结结实实地用尼龙绳绑在椅子上。
他被绑架了,崔向晨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件事,而且之前好像是被人从背后打晕的,他的后脑勺到现在还是很疼。
地上铺满了碎木屑,好像是什么加工厂一样的地方,崔向晨缓缓抬头,离他不远处地上有一个空酒瓶,或许打碎后能用碎片割开绳子。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都已经决定好要自杀了。
崔向晨定定地注视着那个空酒瓶,许久也没有进一步动作,直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才慢慢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女生。
崔向晨是认识这个女生的,阮明冬,听说是他们学校对面那个流氓高中的校霸。
崔向晨曾经不止一次远远见过她被一群小太妹小混混追着上供,那些人似乎特别尊敬崇拜她的样子,他旁观着,并且有些好奇看起来体型偏瘦弱的阮明冬为什么能被那群小太妹小混混敬仰。
“你醒了,身体有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阮明冬看了崔向晨一会,语气淡淡地问了句。
为什么问这个,好像在关心他一样,崔向晨闷闷地回了句没有。
其实他的身体因为血液不畅通感觉很难受,后脑勺似乎也肿起一个大包,不过和死亡比起来,现在的痛苦应该不算什么,崔向晨这么想着,又闭上了眼睛,至于阮明冬为什么在这里,他并不在乎。
很快耳边响起的脚步声远去,崔向晨睁开眼睛,又无意识地盯着地上的酒瓶看,大概只是太无聊了,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崔向晨被肚子发出的响声唤回了思绪,通过窗户的光变成了橙色,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有些沉重,崔向晨抬头看去,果然来人不是阮明冬,而是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人。
“听冬冬说你没事,现在应该饿了吧?”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是个自来熟,一进来就从角落里拖了张椅子坐在崔向晨面前,他打开了手里汉堡的纸包装,把被压扁的汉堡递到崔向晨嘴边。
崔向晨抗拒地别过脸,中年男人看他皱眉,无奈地耸耸肩:“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看不上廉价的垃圾食品是吧,没关系,等你老爸把赎金交了,你应该还饿不死。”
“他不会………”崔向晨下意识张口反驳,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和绑匪交流的必要,被撕票更好,立即闭上了嘴。
中年男人没有在意崔向晨说了一半的话,三两口吃完了原本给崔向晨准备的汉堡,然后他又问崔向晨:“你要不要喝点水?”
“你好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作为绑匪,中年男人有些过于多管闲事了,如果不是身体被紧紧捆着,崔向晨甚至会觉得中年男人像家里那个唯一关心他的管家。
崔向晨闭上眼,拒绝和中年男人交流,中年男人叹了口气,突然动作很大地站了起来。
“哈哈,冬冬,你怎么过来了?”
“天这么冷,来来,赶紧把外套披上。”
崔向晨听出了中年男人谄媚的语气,心里有些疑惑,这个绑匪还是个女儿控?
不过,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不冷,”阮明冬挡住俞佑,以及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外套,俞佑讪讪放下手,目光仍是紧紧黏在阮明冬身上。
阮明冬无视了俞佑,走到崔向晨身边,伸手摸了摸他后脑的肿包。
“嘶——”
疼痛让崔向晨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他睁开眼,对上了阮明冬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
“给他包扎一下。”阮明冬转头对俞佑道。
俞佑连连点头,露出讨好的笑,“冬冬,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不会让这小子死的。”
阮明冬嗯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崔向晨突然问了句:“你才是绑架我的幕后主使?”
阮明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崔向晨一眼,她没有说话,倒是俞佑气愤地开口:“臭小子,再乱讲话我给你把嘴缝上!”
“绑架你是我的主意,谁叫你是恒远药业董事长的儿子,还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去没人的地方,不绑你绑谁?”
“爸爸,我没有成功阻止你,这事我也脱不了干系。”阮明冬看着俞佑,突然来了句,俞佑闻言垮下脸,阮明冬没有安慰他,而是对着崔向晨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之前是打算跳楼自杀吧,我们只想要钱,等钱到手了我会送你回那个废弃大楼让你跳楼。”
这算什么,连死都不让他痛快死,还要榨干他的最后一点价值,崔向晨的心里生出了一点怒火,他瞪了阮明冬一眼:“我现在就可以咬舌自尽”
“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俞佑忍不住走上前用力捏住崔向晨的下巴,恶狠狠地威胁他:“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吗,同样是死,跳楼可比被慢慢饿死轻松多了。”
“先不说你有没有那个胆量,”阮明冬上下打量了眼崔向晨,轻笑了声,语气有些嘲讽,“想靠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你实在是蠢得可怜。”
“你!”
喉咙被俞佑扼住,无法继续出声,崔向晨只能狠狠地瞪着阮明冬,然后又被俞佑甩了一巴掌,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冬冬说的有什么不对,我们这些烂泥里打滚的人再走投无路都得想方设法活下来,你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少爷居然因为活腻了就寻死,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们又懂什么,崔向晨在心里愤怒地大喊。
但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唇,脸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俞佑看他好像不服的样子,又给了他一巴掌,让崔向晨的两边脸肿得对称,并且昏了过去。
俞佑掀了掀崔向晨紧闭的眼皮,确定他晕过去了,才收敛了刚刚的气势,弱弱地问阮明冬
“冬冬,他晕过去了,怎么办?”
扫了眼崔向晨的猪头脸,阮明冬转身出了仓库,俞佑跟在她后面,好久才听到她交待了一句
“给他盖件衣服,生病了会很麻烦。”
崔向晨做了个梦,梦里他的妈妈还在,崔文柏也仍保持着慈父的伪装,他下意识扑进了妈妈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妈妈温柔地帮他擦掉眼泪,包容他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崔向晨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冷。
“醒醒。”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碎了崔向晨的美梦,崔向晨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面前是阮明冬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真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好哭的东西。”
阮明冬把一张湿透的纸巾扔在崔向晨腿上,崔向晨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哭了,而且是阮明冬帮他擦的眼泪。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了崔向晨的内心,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指甲不知不觉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微不足道的痛觉。
并未注意崔向晨的表情,阮明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柠檬糖,剥了糖纸强行塞进了崔向晨的嘴里。
崔向晨想他应该拒绝,应该吐掉,但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扩散开来,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分泌出一点口水,崔向晨突然觉得被他一直忽略的饥饿和口渴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身体的需求甚至让崔向晨想死的念头都淡化了一些,崔向晨恋恋不舍地咽下一口口水,忍不住看向阮明冬。
阮明冬不用看也知道崔向晨想要什么,她拧开带过来的矿泉水,给崔向晨灌了一整瓶下去,喝得太快并不能立即缓解喉咙的干渴,加上长时间没有进食,崔向晨很快忍不住吐了一地酸水,他的脸还未消肿,整个人显得尤为狼狈。
“你还好吗?”
阮明冬随口问道,崔向晨已经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蔫蔫的不说话。
阮明冬又剥了颗糖塞进崔向晨嘴里,看着崔向晨的脸,她拍下了一张崔向晨此时的照片。
“没用的。”
注意到阮明冬的动作,崔向晨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崔文柏不会为我出一分钱赎金的,他巴不得我早点消失”
“不是给崔文柏看,”阮明冬收起手机,语气淡淡地陈述:“我看到过,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不止一次因为小三的儿子在大庭广众下打你巴掌。”
她还看到过他多少丢脸的样子,崔向晨忍不住想,不过,阮明冬的措辞让崔向晨稍微好受一些,她也觉得崔文柏那样的人不配为人父吧。
“那你为什么………”
“他只肯为你付五十万,我保留了通话的录音,这张照片再加上崔文柏和小三一家其乐融融的照片,应该会有媒体感兴趣吧。”
阮明冬蹲下身,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睛仿佛深深望进了崔向晨内心最黑暗的角落:“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去吗,没有人会为你伤心,甚至他们还会偷偷庆祝?”
不可否认的,崔向晨动摇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早逝的母亲,凉薄的父亲,故作姿态的小三,充满恶意的弟弟,凭什么是他去死呢,至少崔文柏还欠他妈妈一个道歉。
“麻烦给我些水,还有食物。”
崔向晨舔了舔干裂的唇瓣。
像奖励听话的小动物一样,阮明冬轻轻拍了拍崔向晨的头,崔向晨愣了愣,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阮明冬已经离开了,没过多久,阮明冬的爸爸,也就是那个绑架犯拎着一个袋子走了进来。
“冬冬和你说了些什么?”
把一盒白粥拿出来后,俞佑把粥打开在崔向晨面前放着,虽然崔向晨现在非常需要进食,但一碗什么都没有的白粥还不足以让他配合绑架犯。
俞佑一把抓住崔向晨的头发,见崔向晨面露痛苦,才稍稍放松了点手上的力气:“我问你,冬冬刚刚和你说了些什么,没种的废物,我还以为你能硬气到把自己饿死。”
“我不是!”
或许是心态的改变,崔向晨忍不住回了句:“反正我肯定活得比你长”
啪!
俞佑用力甩了崔向晨一巴掌,打完还不解气,他又摁着崔向晨的头压进白粥里,崔向晨为了呼吸,只能拼命地喝下混有自己鼻涕眼泪的白粥,中途好几次被呛到,俞佑松开他的时候,崔向晨满脸粘稠的粥液,加上肿胀的面部,丑得让俞佑别开了眼,他胡乱拿纸巾给崔向晨擦了擦。
粗糙的纸面用力摩擦脆弱的面部,崔向晨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他莫名想到之前醒来阮明冬手里那张沾湿的纸巾,梦里是妈妈温柔地帮他擦眼泪,但实际上却是阮明冬,她原来是个温柔的人吗?
“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喂粥呢,你也别介意,反正你之后也要寻死,不如现在做个饱死鬼上路”
与其说俞佑是在对崔向晨说话,不如说他更像是自言自语,给自己找了个杀崔向晨的理由,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了崔向晨的脖子上,慢慢收紧的同时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
阮明冬不在,俞佑鼓起了勇气,而崔向晨因为他的举动更加坚定了不再自杀的决心,如果人人都想他去死,他偏要活!
崔向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起来,他狠狠咬住俞佑的手背,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俞佑痛得大叫一声,松开手下意识又给了崔向晨一巴掌,崔向晨呸呸吐掉嘴里的血,大声喊了起来。
“阮明冬!阮明冬!”
“救命啊,杀人啦!”
阮明冬和俞佑的住所在一栋有二三十年历史的筒子楼里,他们蜗居在只有三十平方米的一个单间,无论是洗漱还是排泄,都需要去楼下的公共厕所。
以往阮明冬还小,俞佑没太注意那些男女之别,夏天光着膀子在屋里走动是常有的事,而在阮明冬渐渐长大后,俞佑多少注意了一点自己在阮明冬面前的形象,但没什么用,毕竟大多数时候他把自己当条狗,阮明冬当然不会在意一条狗的穿着。
今天也是如此,俞佑刚从楼下冲了把凉水澡上来,宽大的白色汗衫罩在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上,很快被他身上残余的水渍浸湿,变成半透明。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透过窗户看到他,吹了一声口哨,俞佑吓了一跳,加快脚步回到了屋里,阮明冬正趴在屋内唯一的一张茶几上写作业,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放下了笔。
“怎么样了?”阮明冬问。
扑通一声,俞佑的膝盖结结实实地砸在地板上,他垂着头,畏畏缩缩地说:“对不起,冬冬,我………”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阮明冬站了起来,俞佑突然注意到她赤着脚,想也没想的,他主动把手贴上了阮明冬的脚背,没等俞佑啰嗦,阮明冬坐到了凳子上,好方便俞佑用手包住她的两只脚。
“冬冬,女孩子最好不要光脚踩地板。”
俞佑低声说了句,阮明冬抬脚在他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才乖乖地闭上嘴。
“那边怎么样了?”阮明冬又问了句。
俞佑缩了缩身体,说:“我不敢,我冬冬,我真的尽力了,但我真的不敢,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连鸡都没杀过……”
突然俞佑被一脚踹开,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他不敢喊疼,只红着眼眶眼睁睁地看着阮明冬踩住他的胸膛,仿佛要挤掉他肺里的所有空气一般用力。
“我只是叫你让他闭嘴,不是叫你让他永远闭嘴。”
阮明冬冷眼看着俞佑的脸因为缺氧一点点涨红发紫,才稍稍放松了脚下的力气,语气有些失望地说:“你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
俞佑不敢反驳,他私心认为崔向晨死了最好,然而阮明冬却改变了主意,还打消了崔向晨寻思的念头,他想不通才故意曲解阮明冬的意思,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把崔向晨闷晕过去后就害怕得逃跑了。
“对不起,冬冬,是我太没用了,对不起,对不起……”
俞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但在阮明冬这边,对不起是最廉价的东西了。
她没有管地上狼狈哭泣的俞佑,走到门口准备穿鞋。
“冬冬,你又要去看他吗,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去行吗,我白天给他喂过饭了,他饿不死的。”
俞佑从地上爬起来,跪在阮明冬身后拉住了她的上衣后摆低声恳求,阮明冬看也没看他一眼,打掉了俞佑的手。
“你想坐牢吗?不要连累我。”
丢下这句话,阮明冬用力关上了门,俞佑抹了抹脸上的泪,想了一会,到底还是没敢追上去。
………
真正濒临死亡的时候,崔向晨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平静面对,是因为想要报复的念头占据了上峰吗,但被那个绑架犯用塑料袋裹着脸无法呼吸的时候,崔向晨却发现自己除了满脑子想活下去的念头,还想到了阮明冬。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个绑架犯一定免不了入狱,这只会给阮明冬带来负面的影响,不过,这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崔向晨还是在那个废弃仓库里,身体因为夜晚的降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而崔向晨却因此生出了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动。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件事,崔向晨眼眶发热,四周无人,他便任由眼泪流下,眼泪里的盐分刺得他肿胀的脸颊有些痛,崔向晨不断地用力呼吸,直到脸上的泪水挥发。
不知过去多久,崔向晨的意识有些昏沉,耳边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没能引起他的注意,直到被人温柔地擦拭脸颊,崔向晨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是你吗?”崔向晨下意识问了句。
“嗯。”
昏暗的月光并不足以照亮仓库的内部,崔向晨只能勉强看到阮明冬的轮廓,感觉她就站在他身边。
“我没想到爸爸会………对不起。”似乎是觉得解释不能改变什么,阮明冬说到一半,直截了当地道了歉。
崔向晨苦笑了下:“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要怪他只会怪那个绑架犯,而且,仔细想想,阮明冬一直对他释放善意,只是他不领情而已。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崔向晨听到阮明冬轻声问了句:“你恨我爸爸吗?”
恨吗?或许有一些,毕竟被打了那么多次,不过崔向晨主要还是讨厌那个绑架犯,讨厌他明明是个一事无成的罪犯还说自己是废物。
见崔向晨迟迟没有回答,阮明冬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知道我可能是在道德绑架你,但是,你能不能帮忙隐瞒我爸爸绑架你的事,虽然他只是我的养父,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养父?”崔向晨只注意到了这个阮明冬话里透露的信息。
“是啊,我的亲生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去世了,还留给我一大笔债务,没有亲戚愿意收养我,如果不是爸爸………”
说到这里,阮明冬苦笑了声:“虽然我们是很缺钱,但我知道犯罪是不对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原谅他,能不能过两个月再举报他,那个时候我也成年了,至少可以辍学打工养活自己,免得他在牢里也不放心”
崔向晨一时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原来阮明冬是这样的家庭情况,难怪她会收上供,难怪她总是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虽然没去过四中,但崔向晨知道四中都是些烂到骨子里的坏学生,大多数靠着家里有钱胡作非为,这也是四中为什么被称作流氓高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