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四时
继续看书
李沐春在五岁的那一年失去了父母,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成为一个孤儿,而是被父母的好友收养。养父母待她视如己出,他们甚至没有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小小的人什么都知道,所以李沐春同样把自己的真心奉献给了家人。长大之后,李沐春的愿望很简单,她希望拥有一段真挚的情感,于是她嫁给了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

《梦四时》精彩片段

她吓得惊叫,想要挣脱,一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竟然是张澈。

他不由分说地紧握住李沐春的手腕,带着她走过拥挤的人堆,来到吧台。李沐春一时因为震惊而忘记甩开他的手,机械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坐上吧台才反应过来。

她起身要走,却被张澈按住肩膀,“咱们这么久没见,不叙叙旧吗?”

李沐春摸了摸刚才被他紧握着的手腕,坐直身子望着他不说话。

“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张澈伸手上下比划了一下,“脸还是那张脸,就是人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更漂亮了,也更有女人味了。”

李沐春倒觉得变得更多的人是他。她用眼睛学着他手的动作,上下打量起他,接着笑而不语地用带着戒指的手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果不其然,张澈的注意力立刻被她的手吸引过去,“你结婚了?”他的语气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李沐春点点头,同时身体向后与他拉开些距离。然而张澈却忽然靠过来,手撑在她的椅子边缘,指尖几乎要挨上她的大腿。

李沐春蹙起眉,用力将他推开。

“你干什么?”

张澈反手捉住她推开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在无名指的戒指上来回摩挲。他笑着凑近她的耳边,语气暧昧地问道:“是想和你丈夫一样,来出轨吗?

“你离我远点!”

张澈紧紧抓着李沐春的手,低头看着她手上的戒指。

“已婚还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不是买醉,就是捉奸。让我猜猜,你是哪一个?”

“你放手!”李沐春抽不回自己的手,于是一把抓起吧台上的酒杯,想用酒来泼醒他。

“我去!谁啊?!”

李沐春的酒还没有泼出去,张澈就已经被人劈头盖脸地用包砸破了相。趁他捂着额头鬼哭狼嚎的时候,包的主人拽着李沐春就往酒吧门口跑去。

离开酒吧以后,包的主人又拉着李沐春一路跑出巷子,确定身后没有人追出来才停下来。李沐春气喘吁吁地看着和自己一样靠在墙边的人,看她撑着膝盖,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脸。

“谢谢。”李沐春说道。

“没事儿。”那人将刚才用来打人的包随手扔在脚边,然后站直身子,随着转头的动作将头发甩向脑后。

这下李沐春终于看清楚她的脸。

“姚屿夏?怎么是你?”

女人的第六感是不容小觑的。

姚屿夏前脚刚踏入酒吧,后一秒便有种“有事要发生”的感觉。尽管酒吧里一如往常,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上台表演。

听到台下歌迷的尖叫声陡然转调,变得极为热烈和疯狂,姚屿夏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老秦,却发现他单膝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戒指,紧张又期待地望着自己。

“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姚屿夏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她想跳下台,可落脚的地方都站着激动的歌迷,她无处可逃。等她看清楚老秦嘴边那带有得逞意味的微笑后,她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众人面前求婚,就是为了不让她逃跑。

太狡猾了。

姚屿夏有些口干舌燥地捏着裙角,台下持续不断的叫好声让她无暇思考眼前的状况,而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其中的眼神更是让气氛的浓度不断上升。

太狡猾了。

姚屿夏几乎要在这种氛围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愿意”。她忍住从身体里面溢出来的被这种氛围所打动的战栗,然后闭上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在脸碰到地板的瞬间,姚屿夏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老秦。看到他惊慌地向自己跑来,她便心满意足地重新闭好眼睛,无比逼真地假装晕倒。

台上和台下顿时乱作一团,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在用手机镜头记录下这一切,有的人在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尖叫。

老秦焦急地抱着姚屿夏来到后台,将她放在沙发上,然后掏出手机准备打120。姚屿夏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佯装虚弱地哼唧几声,接着再悠悠睁开双眼。

“屿夏!你没事吧?!”

“没事,”她扶着老秦的手臂坐起来,“应该是低血糖了。”

“来,吃块巧克力。”身上常备糖果的老秦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仔细剥开包装纸以后喂进她的嘴里。

“对不起啊,关键时刻我居然掉链子。”姚屿夏含着巧克力小声说道。

“你没事就好,婚什么时候不能求。”说着老秦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刚才是不是吓到了?”

姚屿夏抿着唇点点头,心中泛起内疚。

“其实是熊猫他们给我出的主意,我就想试一把,说不定你就答应了。”老秦笑着挠挠自己的脸,垂着眼不去看姚屿夏,“哎呀,是我没考虑周全,对不起,吓到你了。”

这是他第三次向姚屿夏求婚,因为前两次的失败,他不甘、不解、不确定,但还是心存期待,可是最终,老天爷还是没有站在他这边。

他很快收起自己的失望,柔声问道:“头还晕不晕?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姚屿夏用指甲抠着沙发的边缘,瘪着嘴望他,然后问出了自己一直很想问的一个问题。

“老秦,你要跟我分手吗?”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用平稳的声线来掩饰自己的担忧,“如果我们最后不结婚,是不是就会分手?”

老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稍用力,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他抱着她,真实的温度和切实的触感让他安慰自己,不需要贪心,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当然不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会分开。”说完他亲了一下姚屿夏的鼻尖。

姚屿夏搂住他的脖子,“对不起……”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该不该道歉,因为他们之间的分歧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可是当她看到老秦的失落与难过,歉意便涌了上来。

“笨蛋,你道什么歉。”

姚屿夏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耳朵,

老秦其实不老,他只比姚屿夏大3岁,可姚屿夏却喜欢叫他老秦,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缓缓的、淡淡的。

与外表不同,老秦其实是个很斯文的人。

第一次见老秦,姚屿夏就觉得这个人特别性感。

当时他穿着一件被汗水浸湿的T恤,可他却并不打算将它脱下来。见多了光着膀子演奏的吉他手,唯独眼前这个留着寸头、胸前的纹身在T恤下若隐若现的男人,让姚屿夏觉得性感。

于是她和其他粉丝一起在台下拼命尖叫,偶尔和台上的老秦对上视线,她便觉得自己的嗓子干痒得要命。

她看着老秦在吉他弦上游走的手指,浑身上下都燃烧起来。

一开始姚屿夏的确只是觊觎老秦的肉体,不过是本着矜持,才表现得滴水不漏。后来私底下见过几面之后,她对他的兴趣愈发浓厚,因为她发现在他表面那层华丽的包装纸之下,藏着一个更吸引她的东西——一颗名为“流浪”的灵魂。

有次姚屿夏的乐队正要去后台候场,经过走廊时,她遇到了和朋友一起抽烟的老秦,那时他和朋友正在聊“下辈子想投胎成什么”。

“风吧,想去哪里去哪里,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听到老秦这么说。

姚屿夏记得自己当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也刚好抬起头来。那一刻,她觉得他们彼此都看穿了对方的灵魂。

说是灵魂确实有些夸张,但那一刻如同爆炸般的刺激让姚屿夏念念不忘,她如获至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可斯文如老秦,面对姚屿夏的积极示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一个喝醉了的姚屿夏。

她就像只淋过雨的猫咪一样,蜷缩在台阶上,一看到他,就伸出手要他抱。

那一瞬间,他们就都知道,时间到了。

老秦将姚屿夏抱回家,然后将她放在浴缸里。姚屿夏从没试过穿着衣服泡澡,那感觉其实很难受,但她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老秦拿着花洒将热水浇在她身上。

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太可怕。

等她全身都暖和起来以后,老秦把花洒交给她,然后就出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老秦生气。

之后她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才出来。她穿着老秦给她的长袖长裤,已经吹干的长发乖顺地散在胸前,脸上干干净净,一点妆也没有。

老秦端着一盘蛋炒饭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光着脚就又不耐烦地蹙起眉,“把鞋穿好。”

姚屿夏乖乖地穿好拖鞋,又乖乖地坐到餐桌前,乖乖地拿起勺子开始吃蛋炒饭。

老秦也是难得看到她这么乖巧的样子。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一盘蛋炒饭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接着他们便开始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都在猜对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末了,老秦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姚屿夏又恢复了她平时那副伶牙俐齿、古灵精怪的模样。她跑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手脚并用地抱着抱枕,说什么也不起来。

“快起来,我送你回家。”

“我不,我今天就在这儿睡了。”

“别闹。”老秦冷着脸说道。

姚屿夏翻了个身,脸朝着里面不去看他。她闭起眼睛等待老秦接下来的动作,听到他衣服摩擦的声音,她便偷偷地勾起嘴角。

可其实老秦只是转身走了。

姚屿夏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将怀里的抱枕朝他砸过去。

“秦孟!你还是不是男人!”

秦孟觉得又气又好笑,回过身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拾起抱枕,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希望我用什么方式来证明我是个男人?”

“……”

到了这一刻,姚屿夏居然变得胆怯,她有些不敢去从秦孟的表情里找寻答案,只是盯着自己的膝盖,小声问道:“你喜欢我吗?”

秦孟没有出声作答,而是用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住她。姚屿夏瞪大眼睛看着因为距离过近而模糊的他的脸,嘴唇的回应青涩地像是第一次接吻。

一吻毕,姚屿夏还是问他,“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秦孟用指腹摸着她的嘴唇,笑着说道。

“什么时候?”

“第一次在后台看到你的时候。”秦孟说着又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姚屿夏一下子推开他,用指尖戳着他的胸口,生气地说道:“你这人也太变态了吧?!看我一个人在这折腾这么久,是不是特有成就感啊?!”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秦孟握住她不肯配合的手,“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轻浮,或者很随便。”

“那你的意思是我很轻浮、很随便咯?”姚屿夏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气鼓鼓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慢热,遇到像你这样主动的人,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招。但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姚屿夏眯起眼睛斜睨着他,“我看你刚才亲我的时候,挺主动的啊,怎么?这会儿想起要矜持了?”

秦孟勾起唇角,向后一靠双手摊开在沙发背上。

“我不相信你感觉不到我喜欢你,你只是想听我亲口说。”

欲擒故纵要找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有意思。姚屿夏觉得秦孟根本就是一个高手,还偏偏要装老实人,真是闷骚。

她借着撒气一口咬上秦孟的肩膀,然后顺势跨坐在他的怀里。

“那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她凑近秦孟的脸问道。

“你对我不是一见钟情吗?”

“是啊,”姚屿夏笑眯眯地看着他,指尖在他的胸口划来划去,“是对你这里一见钟情来着。”

秦孟没有去管她胡作非为的双手,而是拖着她的屁股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突然腾空的姿势让姚屿夏立刻抱紧秦孟的脖子,像只考拉一样挂在他的身上。

“你干嘛?”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对啊。”

秦孟单臂托着姚屿夏,空出来的那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内衣还没有干,所以秦孟的手只是轻轻放在那里,就让她烧红了耳朵。

“你可以留着一会儿慢慢说。”

那天晚上之后,他们正式开始交往。

和姚屿夏想象中的一样,和秦孟谈恋爱,开心和有趣总是大多数,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秦孟就像是另一个她自己。

而随着交往的时间越来越长、交往的态度越来越认真,他们开始向对方交付最真实的自己,于是渐渐地,他们都好像变成了一个令对方觉得有些陌生的人。

秦孟从小生活在一个美满完整的家庭里,父母恩爱和谐,所以他对“幸福”有着很具体的定义,觉得“婚姻”是一个让他感到安定和向往的选择。

于是在他们交往的第四年,他第一次向姚屿夏提出结婚的邀请。

“老秦,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姚屿夏这样回答他。

“为什么?”

姚屿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让他变得执着,他就像是被激起某种胜负欲,锲而不舍地向她求婚。

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想从姚屿夏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是想让她为了自己而改变。

没有人可以改变我,除了我自己。

姚屿夏就是这样长大的。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在孤儿院了,也是从那时起,她的人生里就只有无牵无挂和自由自在。

后来,她遇到有钱又单身的姚狄茹,合了她的眼缘,然后被她收养。

她还记得姚狄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就是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等我老了,能给我送终,没别的要求。”

那时她只有十岁,对于漂亮又温柔的年长女性本能般地会产生依赖。因此,她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做一个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好女儿。

可是姚狄茹却对她说,做你自己就好了。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的女儿。

正是这句话,让姚屿夏相信,她和姚狄茹是天生注定要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在舞台上晕倒的视频很快登上热搜榜,姚狄茹很担心,于是姚屿夏只好回家,让她亲眼看看自己。

她在饭桌上跟姚狄茹讲了自己装晕的事情,惹得她笑得东倒西歪,险些将杯子里的红酒洒出来。

“那下次呢?下次你打算怎么蒙混过关?”

“应该没有下次了吧,”姚屿夏不确定地皱皱眉,“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达成共识了。”

“最好是,不过男人嘛,总是喜欢去挑战、去征服,越是得不到,他就越是想要。”姚狄茹摆摆手,十分优雅地冷笑道,“孩子气罢了。”

“恐怕让人觉得孩子气的人是我。”姚屿夏无奈地耸耸肩。

姚狄茹晃晃酒杯,温柔地望着女儿的脸,“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什么’最重要?”

姚屿夏拿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笑得比她更灿烂,“开心最重要。”

一顿饭吃完,姚屿夏已然微醺,可姚狄茹却依然面色如常。她们拎着没有喝完的红酒,到花园里面继续聊天。

“你上周不是去体检,报告出来了吗?”姚屿夏枕着姚狄茹的肩问道。

“嗯,没什么事,一切正常。”

“你不是说有时候会胸闷吗?”

姚狄茹闻了闻杯子里的红酒,然后用手背轻抚姚屿夏光洁的脸颊。

“医生说是因为更年期。”

姚屿夏撑着椅子的扶手坐直身子,凝视起母亲的脸。

岁月对她很是手下留情,见过她的人,都会说她们像是姐妹。可是岁月留下的疲倦与黯淡是保养品所不能消除的。

姚屿夏伸出手抱住姚狄茹,脸颊贴着她的肩头,思绪融化在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中。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姚狄茹会日渐衰老,直至有一天离她而去,就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等你下次回来,郁金香就开了。”

姚屿夏点点头。

“带秦孟回来看花吧。”

姚屿夏抬起头,惊讶之中更多的是困惑。

“你要见他?”

“不给见啊?”姚狄茹笑道。

“不是,我以为你对见家长这种事没兴趣。”

“谁说是见家长了,我就是好奇。”姚狄茹说着眨了眨眼睛,“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会这么执着地要娶你。”

“我怎么感觉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姚狄茹捏了捏她的脸,然后将她手里的酒杯拿走,“好啦,去厨房喝碗醒酒汤,早点睡觉吧。”

姚屿夏一喝酒就会变得很乖,她亲了一下姚狄茹的脸颊,“美人儿晚安。”然后就乖乖去厨房喝汤。

当花院里只剩下姚狄茹一人时,她点起一支细烟。夜风轻柔地吹过花园,吹起植物和昆虫的窃窃私语。透过烟雾,她看着那片已经长出花苞的郁金香,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空落。

自己在一天天老去,而女儿则正值美好年华,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如果可以对多年前的自己说些什么,那么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给过姚屿夏任何忠告。

除了让她做自己。

可有时她也会迟疑,这样会不会让姚屿夏吃太多苦。

她裹紧自己的睡袍,将一口没抽的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端起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她能为姚屿夏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可以随时回来的家。

一小时前,李沐春驱车前往酒吧巷时,电台里正在放当红乐队【热岛】的歌。而此刻,那位声音和外表一样漂亮的主唱就站在她面前。

李沐春先是感到意外和惊喜,紧接着就是尴尬与局促,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这位旧同事解释刚才的一切。

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只在电视剧中才有的烂俗情节,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只能暗自祈祷,姚屿夏的记性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

然而对方的关注点完全在另一件事上。

“你没事吧?”姚屿夏从包里掏出一包湿巾,塞到她手里,“快擦擦手,被那种臭流氓揩油简直恶心死了。”

“谢谢……”

李沐春紧紧捏着湿巾,指尖都已经泛白。她不自觉地用余光去看姚屿夏,喉咙里的话滚来滚去许多遍,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去酒吧干嘛?”姚屿夏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我记得你不是不喝酒吗?”

五年前,姚屿夏还没有辞职去玩乐队的时候,她和李沐春在同一所中学当老师。

那时她们不过是点头之交,交集少之又少,对彼此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和别人的闲聊中。但有些事情也是人尽皆知的,比如姚屿夏的个性和叛逆,比如李沐春的幸运和圆满。

想到这里,李沐春顿时窘得想晕过去,恨不得地面马上裂开一条大缝,好让她一头跳进去。

“我懂了,心情不好,是不是?”姚屿夏似乎没看出她的内心正无比焦灼,轻快地拍拍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烦恼痛快扫走,“那你也不能一冲动就跑到酒吧去,像你这样经验不足的人,容易被欺负。”

“如果你想喝酒的话,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说完她拉起李沐春的手就要走,好像她们已经是十分熟络的朋友。

李沐春轻微地挣扎了两下,随之心中翻搅起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仅剩的体面和尊严不允许她像亲眼看见丈夫出轨时那样逃跑,也不允许她将自己的难堪赤裸地剖开。

而另一方面,她想称之为直觉。她能感受到姚屿夏的善意和诚实,于是她决心赌一把,反正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所谓喝酒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姚屿夏家。

李沐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自己回家,也没有问,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收留一样,不由得又泛滥出一些感动。

“喝点什么?啤酒?洋酒?”

姚屿夏一进门就甩掉脚上的鞋子,赤脚走到冰箱前,似乎这就是她的日常。“不然我给你调一杯特调?”她撑着冰箱门,自顾自地苦恼起来。

“我都可以。”李沐春站在玄关说道。

姚屿夏从冰箱里抱出一堆啤酒,腾不出手来就只好用下巴来指方向,“别站在那儿了,找地方坐。”

李沐春没有找到拖鞋,只好和她一样赤脚走动。她将外套和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到姚屿夏的身边坐下。

她们对着落地窗席地而坐,柔软细腻的地毯踩起来很舒服,让人想要躺在上面滚来滚去。

姚屿夏一手拿一罐啤酒,动作熟练利落地同时打开它们。李沐春接过易拉罐,学着她的样子喝掉溢出来的啤酒沫。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口下去,冰凉又苦涩的口感让李沐春皱起眉。姚屿夏看着她哈哈笑了几声,然后才艺展示似的一口气喝下半罐。

“你慢慢喝,不着急,喝多了也没事,我这里有的是地方让你睡觉。”姚屿夏和她碰了一下酒罐说道。

“谢谢。”

“你老跟我客气什么,不用谢。”姚屿夏咕嘟咽下嘴里的啤酒,然后撑着下巴看着她,说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李沐春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握住啤酒罐,“什么?”

“我刚才一直就想问了,”姚屿夏忽然凑过来,视线向下盯着她,“你涂的什么口红?”

李沐春见她很是认真地观察自己的妆容,便忍不住想笑,然后抿抿唇说:“我忘了,我去给你看一下。”

她起身走到沙发前,拿起包包找口红,还能听到姚屿夏在自言自语“颜色好看还不沾杯,我也得买一支”。她将找到的口红握在手中,一瞬间坚定了决心。

“就是这个。”李沐春把口红给姚屿夏,“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支,就当是……礼物。”

“好啊。”

姚屿夏掏出自己的手机,“你看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加一个吧。”

交换过电话号码,两个人又继续安静地各喝各的酒。忽然,姚屿夏撞了一下李沐春的肩膀,说道:“即然你要送我礼物,那我也得礼尚往来,这周末有个很好看的音乐节,我请你看。”

“音乐节?我……”

姚屿夏与她碰了下啤酒罐,“就这么说定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末了,依然是姚屿夏牵起话头。

“你现在还在做老师?”

“嗯。”

“没想过换个工作?”

“习惯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气氛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变得莫名开心与惬意。

“对了,你好像结婚挺久的了吧?”姚屿夏双腿舒展开,手撑在身后,两只脚丫好不惬意地晃来晃去。

李沐春已经有了醉意,她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伸出手比道:“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快六年了。”

“六年啊,真厉害……”姚屿夏歪着头看她,语气变得困惑,“结婚是什么感觉?”

李沐春呆坐着,眼神有些涣散,嘴里重复了几遍姚屿夏的问题,说着说着就开始笑。

“什么感觉?感觉自己特别可笑。”她伸出两根手指,“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

“这辈子有两个男人说过爱我,但是他们最后都爱上了别人。”她打了个酒嗝,脸颊和眼睛都是红的,“这就是我的命,你说多可笑。”

后来,姚屿夏只好拽着一个劲地往后倒的李沐春,扶着她走进卧室。

李沐春歪坐在床垫上,已经醉得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一把揪住姚屿夏的衣角,泪流满面地问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消逝的爱。

这个问题真的有答案吗?

姚屿夏坐在地上看着她的睡脸,时不时替她抹去从眼角溢出的泪。她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如此伤心和无助。

她想到自己和秦孟交往的这些年,似乎很少会将“爱”这个字眼挂在嘴边。然而秦孟每次向她求婚的时候,都会跟她说,这是他们相爱的必然。

相爱的必然就是婚姻吗?

姚屿夏不能确定,她只能确定自己与秦孟是相爱的。在这个世界上,相爱的方式有那么多,和其中的故事相比,结局是否还依然重要。

她相信,她和秦孟会用适合他们的方式,给彼此一个必然的结局。

次日清晨,李沐春在生物钟的催促下苏醒,可宿醉的后劲却让她几乎坐不起身。她盯着天花板,一帧一帧回忆昨晚的种种,越想越觉得羞耻,恨不得眼睛一闭就此长睡不醒。

隔壁房间里,姚屿夏还在沉睡。于是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用冰箱里有限的食材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

她暂时还没有想好,在清醒的状态下要如何面对姚屿夏,所以只能先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夜晚用黑色给人以保护,可一旦日出,这层安全衣便会无所遁形,只留下一片刺眼灼心的白。站在太阳底下,面对喧嚣纷乱的车水马龙,李沐春感到自己的思绪和情绪正随着红灯的倒计时,一点一点累积到爆炸的边缘。

她不奢求别的,只想要片刻的安宁。那之后,她跟学校请了一天病假,然后驱车回家。

但很显然,彻夜未归的人不止她一个。

“你怎么回来了?”刚到家的王启文没想到李沐春会突然回来,一时之间想不出谎话,只能错愕地望着她。

“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王启文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到她身边,随手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我昨天晚上给你发短信,怎么没回我?睡着了?”

望着他的脸,李沐春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是否只是幻觉。

也许真的是幻觉呢?她细细打量着王启文,试图从他身上找出那个人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没有遗落的长发,也没有不小心留下的唇印。

一切都干净得仿佛真的只是她的幻觉。更可笑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因为这个可笑的发现而感到安慰。

“我早上起来以后才看到的。”她确实是早上才看到王启文昨晚发来的短信,而内容也确实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等我把这个项目忙完,就好好陪你。”王启文搂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角,“等学校放暑假,我们就去国外度假,好吗?”

“嗯。”

“那我去洗澡了,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有事喊我。”

宿醉让李沐春感到头疼欲裂,她窝在沙发里,手捏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来回转动。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却看到那对相拥着走入餐厅的男女的背影。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忽然响个不停,这来自现实世界的声音一下子将她从噩梦中叫醒。她惊醒一般睁开眼,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

是姚屿夏。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哇塞,你居然给我做早餐了!

——田螺姑娘是你吗?!

——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又有营养的早餐,李沐春我爱你!!

——你昨天晚上醉的挺厉害的,现在还好吗?

——我有独家醒酒茶,特别管用,配方给你,记得喝噢。

李沐春看着她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从手机屏幕里蹦出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姚屿夏,仿佛她就正坐在自己对面。

——昨天晚上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对了,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姚屿夏的这个问题,让李沐春不自觉露出回家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嗯,多谢你。

——嘿嘿,那你休息吧,记得喝醒酒茶。

——好。

姚屿夏的“出现”让李沐春的注意力被转移稍许,心情也确实好了不少。她按照短信上的配方,给自己煮了一壶醒酒茶。

茶的香气被刚洗完澡的王启文闻了去,便嚷着他也要喝一杯。李沐春笑而不语,给他倒了一杯,然后捧着茶杯,边吹热气边观察他的表情。

“呸!这什么茶?!怎么这么苦!”王启文吐着舌头抱怨道。

李沐春浅啜一口,尽管也被苦得直皱眉,但还是慢慢将它喝完。

“养生的,对身体好,你喝完吧。”

“我不喝,跟中药似的,也就你喝得下去。”

王启文飞快逃出厨房,看到李沐春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便想帮她挂到衣架上。他拎着领子将外套提起来,随手抖了两下,就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他的脚边。

喝完茶,李沐春打算去床上躺一会儿,走到客厅发现王启文杵在沙发旁,便问道:“你在干嘛?”

“这是什么?”王启文转过身,手里捏着一个烟盒,“解释一下。”

他质问的语气和表情让李沐春觉得荒唐,甚至有些想笑,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从他手中拿走烟盒。

“你翻我的东西?”

王启文愣了愣,然后瞬间失去耐心,“你别转移话题,我问你,这烟从哪儿来的?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你希望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李沐春!”

这么多年,他们很少激烈地吵架,即便王启文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也总能被李沐春轻易化解。

可是时间久了,他便发现,妻子温顺的外表之下,其实是无法撼动的坚硬与沉寂。就像一道看不见也跨不过的鸿沟,让人失落,甚至是恐惧。

李沐春上前将他歪斜的领带摆正,“你上班要迟到了。”

又是这样。

王启文轻叹一口气,双手握住李沐春的肩膀,无奈地看着她,“你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们再谈这件事。”

李沐春点点头,然后嘱咐他记得按时吃饭。

丈夫走后,李沐春呆坐在沙发上,手里依然攥着烟盒。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失望,她很清楚,自己的冷静只是逃避的伪装。

她习惯波澜不惊,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所以无论她多么渴望,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都使她不能真正向谁敞开自己的心扉。

李沐春点起一根烟,她不知道这种自己骗自己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她觉得自己根本看不到尽头。

最新更新
继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