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泪知乎
继续看书
《留不住的泪》是一款言情小说,小说的内容十分充足,主要围绕关倩而转。《留不住的泪》采用了第三人称写法,值得阅读体验:关倩攥着手机,理智尚没有回笼,手心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医生掀开帘子进来了:「你外婆说你是饿晕的?年纪轻轻不要减肥,都这么瘦了。」他长得和附医的主治医生有点像,关倩没戴眼镜,一声「龚医生」就要脱口而出。

《留不住的泪知乎》精彩片段

上大学时,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

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我抽一张,开始擦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完。

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

大概就是,原本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会特别温柔地问我:「是在这里读书是吧?爸爸妈妈呢?要是家离得不远的话,让他们过来医院一趟吧。」

我说:「我爸妈都不在了,我跟外婆过。」

医生愣了一下,说:「那请外婆过来一趟吧,治不治、具体怎么治,都需要跟亲属一起商量。」

我笑了笑,笑着笑着又很想哭:「没事儿,您可以直接跟我说。我问过学医的学长了,这几张化验单意味着什么,我大概知道一点儿。」

医生没说话。

诊室外面很吵,诊室里头却安静。

就在这难得的安静中,我感觉自己快被溺死了。

我说:「我外婆年纪大了,又不识字,她都没出过我们家那个小县城,连高铁都不知道怎么坐。她有高血压,我怕她知道以后……」

我说不下去了。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主要是你这个病呢,后续很多的治疗都需要亲属签字的,不然我们没法给你治。」

我拿纸巾蒙住脸,一张又一张,很快都湿透了。

医生轻声说:「小姑娘,其实你的病还没有到晚期,从医学上讲,治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对抗病魔,心情也是很重要的,啊。」

出了医院,我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

「喂,关倩吗?你室友说你前几天晚上送急诊了,怎么了呀?」

「我可能得癌症了。」我说。

她足足沉默了十几秒钟,才笨拙地安慰我:「别担心,关倩。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你又这么年轻,肯定能治好的。」

我「嗯」了一声。

她又说:「我丈夫的叔叔是附医的主任医师,你把手头上有的检验单发给我,我请他帮忙看看,好不好?」

「好。」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泪雾浮上来,红绿灯的数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红绿灯变红又变绿,行人停了又走,换了一拨又一拨。

有姑娘与我擦肩而过,却又折返,弯腰拍拍我的肩膀,温柔地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和一个橘子。

「别哭啦。」她小声说。

我仰头看看她,她的脸庞在泪水中晕出温柔的光影。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没有力气向你道谢。

但我祝福你,祝福你永远健康,永远不会遭遇跟我一样的病痛与绝望。

红灯转绿,她走远了。

我站起来,擦干净眼泪。

寒风阵阵的街头,那只橘子被我握在手心,是热的。

杭州的气温已经不高了,零星还有几棵桂花树香味馥郁。

就在这寒冷的桂子香气中,我住进了医院。

只有辅导员知道我病情的严重程度,室友们和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以为我只是去动个小手术,甚至还跟我开玩笑说「完了,倩倩要错失金工实习、不能当磨锤子的女工了」。

她们笑成一团,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转身去掩饰红了的眼圈。

表姨的电话是在我办完住院手续的那个傍晚打来的。

她急急地说,她正准备来杭州给我签字,收拾行李的时候说漏了嘴,被外婆知道了。

「你外婆也是倔,说她要去杭州照顾你,我真是拦也拦不住。」

我沉默下来。

表姨久也等不到我回音,叹了口气:「照理说我该陪你外婆一起去的,但她非不让,说家里小孩老人也需要我照顾……倩倩,你不会怪我吧?」

怪什么呢?

她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年也帮了我不少。远房亲戚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怎么可能让她放下家里的活计来照顾我?

这道理,我懂,外婆更懂。

我笑了笑:「不会的,表姨。你当时愿意来签字我就很感谢了,没事,你忙你的吧,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愧疚:「也没帮上什么忙……对了倩倩,你看病的钱够不够?我给你转点钱过去。」

我连忙拒绝:「不用了表姨,我开了个摄影工作室,手上有钱的。」

表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钱要是不够,一定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啊。」

明明她看不见,我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谢谢表姨……我生病的事,你替我保保密,我不想外婆又成为十里八乡可怜的对象。」

爸爸妈妈出事那年,我还小,没什么印象。

唯独记得满屋满院的白色里,外婆哭得那样惨,乡亲们扶着她,眼神都是怜悯。

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密不透风的同情,有时会想让人逃离。

表姨的电话挂断了,我打给了外婆。

浮夸的彩铃响了没几秒,电话就被接起了。

「喂,倩倩啊?」

我没忍住,一听见她声音就哭了。

我真没出息。

我顿了几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音,然后才说:「嗯,是我。你吃晚饭了吗?」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列车报站的声音:「列车前方到站,杭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外婆就在这报站声中清晰地回答我:「吃了,今天煮了萝卜汤,蛮好喝的。」

骗子。

我说:「你别骗我了,你来杭州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是。」

我问:「你是怎么跟着上车的,你明明都不识字。」

外婆就笑:「我不识字,但我会问啊。卖票的、同座的,一看我是个乡下老太太,知道我没文化,对我可耐心了。旁边那小伙子,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他还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

我拿手蒙住眼睛,说不出话。

她安静了片刻,又说:「倩倩,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外婆呢?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们家倩倩一个人在杭州,她一贯挑食,又怕疼,现在生了病,有没有人照顾她,她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秒。

我手忙脚乱按下静音键,这样就能不让她听见我怎么也压不住的哭声。

少有人来的长廊角落里,夕阳落尽了最后一丝余晖,我站也站不住,扶着窗框,失声痛哭。

外婆留在了杭州。

其实,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

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就能使用锅碗瓢盆。

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逛遍杭州的菜市场。

明明语言不通,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只撒一点点盐,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

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是带着点疼的。

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一上放疗,就被烤焦了。

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你们都知道的吧,每逢考试季,女大学生宿舍里,最常听见的哀嚎是「我又掉头发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

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头上、床单上、地砖上,触目惊心,全是我的头发。

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

遥想当初,我从长发剪成短发,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理发师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价目表——

剃光头,二十五元。

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开在医院附近,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这样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光头。

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来不及感伤。

但当我转过身,看见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她念了一句,一缕一缕地,全都小心收进怀里。

理发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后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递给外婆:「等熬过了这阵儿,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

外婆垂着脑袋,重重地一点头。

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明明是黑的,却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发酸。

前期治疗的时候,我状态还挺好的。

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

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户结个尾款,多赚一点药费。

但后来我就不行了。

后期,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尊严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齐全的人。

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无法呼吸、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

镇痛药效果非常好,可惜不能多打。

不打镇痛药的时候,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

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

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以前我娇气,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说「不行了,我好痛,我要翘课」。

现在我才知道,痛到了极致的时候,思维是无法聚焦的。

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我痛到崩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说出「我活不下去了」这六个字。

某天晚上我醒来,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

万籁俱寂中,我大脑完全放空。

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

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

因为我记得,在我神志不清、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

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居然抱着我哭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医生看上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江湖骗子。

从长相到穿着再到言语,是颇靠谱稳重的模样。

方医生是个很慈祥的小老头,先给我把了把脉,望闻问切做得清楚明白。

随后他又介绍了断食疗法,把一沓资料拿给我看。

我仍旧是之前那个疑问:「饿死癌细胞的话,其他正常细胞也会挨饿。说不定癌细胞还没死,我已经先死了。」

他笑了笑:「西医讲放化疗,你应该也吃化疗药,那些也是不分好坏直接攻击人体细胞的。不然,你又不做开颅手术,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了?是不是因为吃药掉头发?你读过书,有文化,应该知道,这些你吃下去的药不仅攻击癌细胞,还攻击毛囊细胞的缘故。」

他说得不快,语气也平和。

见我一时没说话,他笑了笑:「有些年轻人对中医有偏见,我能理解。毕竟你们从小接受的是科学教育,学生物,学化学,中医的阴阳五行、脏腑经脉你们不愿意也从未能真正了解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外婆请我来,应该是西医对你无效了。是吗?」

是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慢慢吸了口气,那种无力感又将我缠绕得密不透风。

方医生观察我的神色,和气道:「既然如此,就按我的方案来治疗吧。」

在他的方案中,第一个诊疗周期是两周。

在这两周里,我只能喝他配的中药,其余任何东西都不能吃。

方医生说:「本来该让你出院回家将养的,知道你心里仍然不太确信,那就过了这个疗程再看看效果吧。」

临出门,他又补了句:「到那时,你会信我的。」

两周后,我的各项指标都有了好转。

比指标更明显的是我的精气神好了许多。

外婆连连感叹方医生可真是神医,我却仍然存疑。

因为,这一时间,我也在同时服用特效药。

我们在学校做实验的时候,讲究控制变量。

眼下同时有特效药和中药两个变量,实在不能将我好转这个结果归结到中药这个单一变量上去。

方医生和李姨再来看我的时候,我也是如实这样说的。

方医生笑了笑:「一定要讲科学的话,其他类型的特效药你以前也用过,效果如何你应该也知道,这样能不能排除变量呢?」

我沉默不语,方医生就也再没说什么。

反而是李姨开了口:「倩倩,你外婆开始问人借钱了,你知道吗?」

借钱?

指甲忽然攥紧了掌心。

洗手间里的水流哗哗作响,是外婆在里面洗水果,预备招待方医生和李姨。

她继续说:「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张口问我借几千块,我不可能不借。我说了,这钱不用还,倩倩跟我女儿一样大,我也心疼的。但倩倩,她连我都借了,周围亲戚朋友只怕是都借了遍。」

我低头看手背上的点滴针头,怎么突然会痛得这样厉害,连呼吸好像也会痛起来似的。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我们还有钱。」

自从上次晕倒,我就把卡里的钱都转到了外婆的账户里,是怕我一不小心过去了,小老太太拿不出钱来结医药费。

这段时间不是没问过她钱还够不够,她总说还有。

原来,已经到了要问才认识几个月的人借钱的地步了吗?

李姨又说:「你外婆以前讲过的,说倩倩能干,读大学就开始挣钱了。但她肯定没跟你讲,这些钱给你看病都快看完了。你的特效药要好几万一支,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烧啊。」

外婆把洗好的水果端出来,于是我们的话题戛然而止。

她浑然不觉,脸上还挂着笑:「来吃水果呀方医生。」

方医生起身,把果盘往她那里推一推:「您得多吃点新鲜水果,您身体好,才能好好照顾倩倩。我们就不吃了,先走了。你们再商量看看,下个月是不是还继续在我这里治。」

外婆迟疑:「方医生这就走啦?再坐坐吧。」

方医生脚步停了停:「但有句话我得提前说,要是还在我这里治病,第二个疗程是真的不能再碰西医的任何东西了。」

外婆还要送他,他示意外婆留步,又叹气:「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比起上次看见您,您现在好像瘦了一大圈。」

我抿着唇,看向外婆。

几年前就开始穿的大花棉服,当时看是合身的,现在看,好像是有点空荡荡了。

我只知道住院以来我瘦了多少斤,却没留意到,原来外婆也瘦了不少。

方医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外婆转过身来,絮絮地念叨:「哎,这方医生可真是大忙人,每次来都坐不了多久。但他的医术可真高明,这才两周,你的脸色都好看起来了。」

我一直没说话,她也浑然不觉,把橙子递给我,半道又收回手去:「瞧我,忘了,你这会儿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中药的。」

我把橙子抓过来,握在手心。

外婆诧异,随即又笑:「怎么啦,馋了?我收起来,省得你看见了馋……」

我攥紧了冰凉的橙子,问:「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是不是,问很多人借钱给我看病了?」

外婆没有说话。

我难以想象她去问亲戚朋友借钱的样子……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再难的时候也没有低过头的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为我弯下腰去的啊。

特效药一针几万元,她又要弯多少次腰、低多少次头,才能给我借到一针的药费?

我仰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堵住了我的喉咙。

「你把钱都还回去,我要出院。」我说。

外婆猛地抬头:「不行的!你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了,不能出院。」

我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出院又不是不治了,我吃方医生的中药啊,他的药效果也挺好的。」

外婆迟疑了一下。

语气要怎样才会显得自信而镇定?啊,对,辩论队的老师教过的。

首先要自己相信,然后才能说服听众——

「特效药的效果也就那样,还不如专心用方医生的药。方医生走之前的话你也听见了,他说了,第二个疗程绝对不能再碰西医的东西了。方医生的话,你听不听?」

外婆愣了愣,点了点头:「方医生的话肯定没错的,那,那我们回家去喝中药,好好调理。」

医生专门抽空来跟我单独聊了几句,跟我说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仍然很严重,不建议我出院。

另外,他又问:「我听护士说,有个中医来过你病房,介绍过断食疗法?」

我点点头:「确实有效果。」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有效果是最好的了,中医有这么久的历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处,我们现在也倡导中西医结合嘛。不过呢,这么多年病人看下来,我也是遇到过一些冒充中医的骗子。当然了,不是说你的那个中医是骗子,只是这里面的灰色地带很多,你和你外婆要小心把握。」

我笑了笑,只是问:「我是不是不太能治好了?」

他沉吟片刻,答:「到了晚期还能活几十年的病人,我也见过。」

我忍不住笑了,为他在尖锐糟糕的现状里,费劲扒拉出一个善意温和的措辞。

冰凉的晚风顺着窗缝渗进来,我推开窗,伸手出去感受夜风。

冷一点,我需要冷一点,才有足够的勇气说话。

「能同时用特效药和中药,对我肯定会更好。龚医生,我知道的呀。但是,我没钱啦。你都不知道,我外婆居然借钱去给我治病了。」

唉,还是哭了。关倩,真没出息。

「我读高中的时候,外婆为了给我凑学费,会去收废品卖钱。有一次放学,我和同学一起走,路上遇到了外婆,她正在翻垃圾桶捡瓶子。她喊了我一声,我怕同学笑话,装作没听见,转身就走了。你看,我以前这么伤她的心,这么不懂事。」

眼泪越流越多,我擦一擦,继续说:「后来我一直想,等我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外婆。让她吃大餐,住大房子,带她环游世界。我现在才刚刚能做到请她吃大餐,一切就都停了。」

我双手蒙住脸,被风吹凉的手指摁在眼角,很快又被温热的泪水打湿。

「她都七十多岁了,还为我借钱。她都没想过,万一我走了,她一个老太太要怎么还这笔债。难道还去捡瓶子卖废品吗?那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医生默默递给我几张纸巾。

我把纸巾攥在手里,努力扯出一个笑:「特效药一针就要几万元,在中医那里可以吃一个月的中药了。算了,怎么治不是治呢?没准我回家喝中药真能治好呢。这几个月谢谢您和其他医生护士的关照了,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带着锦旗来送给您。」

他沉默了许久,大约是看我情绪太过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轻松道:「那我就盼着你的锦旗了,可不许爽约。」

手机响了,他接起,急匆匆往外走。

临出门前,他又停步,语速快却郑重:「关倩,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记住,就算出院了,你也还是我的病人。」

他冲我挥一挥手,握着手机,脚步飞快:「喂,我马上来。」

远远地看,长廊外夕阳光影给他的白袍镀上一层霞色,这也成了附医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

如此温暖,如此熨帖。

我出院了,回到了老家。

方医生说的,我们老家山清水秀,空气质量好,水源质量也好,适合养病。

是的,我又在他那里配了一个月的药。

这回用的药材更珍贵一些,药量也更多,于是收费明显比之前高了许多。

但幸好,之前修的片子陆续收到了尾款,凑一凑也差不多了。

得知我东挪西凑也还差三千元的药费后,方医生叹了口气,说:「没事,三万七就三万七吧,能把你治好是最要紧的,三千元药材费我自己贴。」

我握着手机,感觉眼睛酸胀:「太谢谢你了,方医生。」

方医生和善地笑了:「傻姑娘,别谢了,好好养病吧。」

吃药吃到第九天,我整个人都是虚浮的,耳鸣变得严重,看见什么都想吃。

但我一一忍下来了,因为方医生说过的,越是虚弱的时候,越是药物对抗癌细胞的时候,一定要忍耐。

忍耐的结果,是我正在和邻居家的小奶娃勾手指,勾着勾着,眼前突然黑红一片,只来得及听见小奶娃的哭声,却分不出半点力气安慰她别哭了。

咚、咚、咚。

我听见我的心脏在急促搏动。

我能听见外婆声嘶力竭的哭喊,还有错乱的脚步声。

啊,还有她紧紧握着我的那双手,真粗糙,也真凉。

我想说话,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眼前是一片虚空,所有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间失灵了。

我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在急诊室睁开眼睛,终于有力气给方医生发微信,想询问是不是该停一停药,却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医生的小孙子玩手机,不小心删错人了吗?

我又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冷冰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另一边,外婆疑惑地问我:「怎么你李姨的电话打不通了?会不会是没话费了,要不你给她充十块钱?」

我攥着手机,理智尚没有回笼,手心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医生掀开帘子进来了:「你外婆说你是饿晕的?年纪轻轻不要减肥,都这么瘦了。」

他长得和附医的主治医生有点像,我没戴眼镜,一声「龚医生」就要脱口而出。

她们笑成一团,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转身去掩饰红了的眼圈。

表姨的电话是在我办完住院手续的那个傍晚打来的。

她急急地说,她正准备来杭州给我签字,收拾行李的时候说漏了嘴,被外婆知道了。

「你外婆也是倔,说她要去杭州照顾你,我真是拦也拦不住。」

我沉默下来。

表姨久也等不到我回音,叹了口气:「照理说我该陪你外婆一起去的,但她非不让,说家里小孩老人也需要我照顾……倩倩,你不会怪我吧?」

怪什么呢?

她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年也帮了我不少。远房亲戚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怎么可能让她放下家里的活计来照顾我?

这道理,我懂,外婆更懂。

我笑了笑:「不会的,表姨。你当时愿意来签字我就很感谢了,没事,你忙你的吧,我给外婆打个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愧疚:「也没帮上什么忙……对了倩倩,你看病的钱够不够?我给你转点钱过去。」

我连忙拒绝:「不用了表姨,我开了个摄影工作室,手上有钱的。」

表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钱要是不够,一定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啊。」

明明她看不见,我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谢谢表姨……我生病的事,你替我保保密,我不想外婆又成为十里八乡可怜的对象。」

爸爸妈妈出事那年,我还小,没什么印象。

唯独记得满屋满院的白色里,外婆哭得那样惨,乡亲们扶着她,眼神都是怜悯。

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密不透风的同情,有时会想让人逃离。

表姨的电话挂断了,我打给了外婆。

浮夸的彩铃响了没几秒,电话就被接起了。

「喂,倩倩啊?」

我没忍住,一听见她声音就哭了。

我真没出息。

我顿了几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音,然后才说:「嗯,是我。你吃晚饭了吗?」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列车报站的声音:「列车前方到站,杭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外婆就在这报站声中清晰地回答我:「吃了,今天煮了萝卜汤,蛮好喝的。」

骗子。

我说:「你别骗我了,你来杭州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是。」

我问:「你是怎么跟着上车的,你明明都不识字。」

外婆就笑:「我不识字,但我会问啊。卖票的、同座的,一看我是个乡下老太太,知道我没文化,对我可耐心了。旁边那小伙子,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他还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

我拿手蒙住眼睛,说不出话。

她安静了片刻,又说:「倩倩,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外婆呢?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们家倩倩一个人在杭州,她一贯挑食,又怕疼,现在生了病,有没有人照顾她,她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秒。

我手忙脚乱按下静音键,这样就能不让她听见我怎么也压不住的哭声。

少有人来的长廊角落里,夕阳落尽了最后一丝余晖,我站也站不住,扶着窗框,失声痛哭。

外婆留在了杭州。

其实,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

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就能使用锅碗瓢盆。

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逛遍杭州的菜市场。

明明语言不通,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只撒一点点盐,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

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是带着点疼的。

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一上放疗,就被烤焦了。

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你们都知道的吧,每逢考试季,女大学生宿舍里,最常听见的哀嚎是「我又掉头发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

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头上、床单上、地砖上,触目惊心,全是我的头发。

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

遥想当初,我从长发剪成短发,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理发师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价目表——

剃光头,二十五元。

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开在医院附近,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这样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光头。

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来不及感伤。

但当我转过身,看见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她念了一句,一缕一缕地,全都小心收进怀里。

理发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后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递给外婆:「等熬过了这阵儿,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

外婆垂着脑袋,重重地一点头。

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明明是黑的,却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发酸。

前期治疗的时候,我状态还挺好的。

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

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户结个尾款,多赚一点药费。

但后来我就不行了。

后期,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尊严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齐全的人。

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无法呼吸、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

镇痛药效果非常好,可惜不能多打。

不打镇痛药的时候,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

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

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以前我娇气,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说「不行了,我好痛,我要翘课」。

现在我才知道,痛到了极致的时候,思维是无法聚焦的。

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我痛到崩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说出「我活不下去了」这六个字。

某天晚上我醒来,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

万籁俱寂中,我大脑完全放空。

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

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

因为我记得,在我神志不清、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

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居然抱着我哭了。

那天医生来查房,说他会去争取特效药给我们提供帮助。

但对于我提出的「我还能活多久」的问题,他没能答上来。

外婆应该看出来了,医生不是答不出来,而是答案太过残酷,他不想直白揭露。

不然,这个恨不得每天花两小时跟医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为什么忽然对现代医学失去信心,转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庙,试图让各路佛祖菩萨拉我一把?

病房里开始多出桃木剑,多出驱邪符,多出一连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测的东西。

护士长批评过几次,于是医生护士来病房的时候,外婆就悄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他们一走,东西就又琳琅满目地挂着。

我气若游丝地笑话她:「您在这儿打游击战呢?」

她神神秘秘:「倩倩,你别怕。外婆前两天去拜佛,在寺里认识了一个人。她也是癌症晚期呢,十几年了,还活得好好的。她说她有办法,过两天就来帮你。」

外婆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姓李,是我们的老乡,我喊她李姨。

李姨在十七年前确诊了癌症,也是晚期,也是药石无医。

但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富态白净,气色上佳,根本看不出是个跟癌症殊死搏斗过的人。

她带着果篮来看我,闲聊过后,轻柔地摸一摸我被针头扎得青紫发肿的手背:「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唉,要是你妈妈还在,看你这么受罪,得有多心疼啊?」

我自己其实还好,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对母爱的感知一向比较弱。

但外婆跟我不一样。

这句话几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

这个失去过女儿、眼看着就要再失去外孙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哽咽了。

李姨低声劝慰她:「姑,你别哭。虽然倩倩现在状态不好,但比我当时还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这么年轻,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什么,问:「你上次说的那个神医,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医?」

李姨笑着给我掖了掖被角:「是一个祖上世代行医的老中医,姓方,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个绝症病人,我们都喊他神医。」

外婆忙问:「这神医是怎么治的啊?」

李姨说:「人家用断食疗法。你想啊,癌细胞也是细胞嘛,也需要营养的,你饿一阵,把癌细胞给饿死了,病不就好了吗?」

外婆连连点头。

我忍不住吐槽:「饿一阵,癌细胞是饿死了,那正常的细胞不也饿死了吗?」

李姨脸上的笑容一僵,说:「方医生有他自己的治疗措施的,搭配着中药一起吃,会靶向定点给正常细胞供给营养的。」

什么中药啊,还长眼睛,能识别出好坏细胞啊?

我腹诽着,但不愿意扫外婆的兴——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神采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着额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识趣地说要告辞。

大约也是觉得跟我话不投机,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长长地又聊了好一会儿。

等我睡着又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外婆在旁边织围巾,看见我醒来,笑着把快成形的红围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过年的时候,你就戴这条围巾。」

我也跟着笑。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过年。

外婆把毛衣针放下,说:「你李姨说了,方医生虽然常驻香港,但他乡土观念很重,过年的时候也许会回老家扫墓,到时候我就去蹲他。」

方医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个老中医。

我摇摇头:「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啊?」

外婆说:「你李姨当年的诊断单子和她当时的照片你不是也看过了,真真是癌症晚期。人现在活蹦乱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医生的功劳吗?」

我摇摇头:「别了,我不太信这种野路子的神医。」

外婆不再跟我争。

但,现代医学手段,似乎连让我苟延残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风簌簌吹落的时候,我几次晕厥,被送进去抢救。

我已经不太能吃得下东西,外婆花几个小时给我煲的汤,我只能喝上几口。

全凭营养液吊命。

洗澡的时候,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瘦骨嶙峋,两颊深陷,只一双眼睛越发显得大,憔悴得吓人。

这些,我看得见,外婆更看得见。

某天,她抱着两个保温桶进来,一个是给我煲的汤,另一个却不知给谁。

我喝汤喝到一半,外婆抱着保温桶走了。

隔壁床的阿婆提点我:「你外婆这是要给主治医生送汤去呢。」

我愣住。

她继续说:「你外婆看你情况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给医生塞红包,这样他们更尽心点。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钱耽误你看病,干脆每天都给医生送汤喝。」

我感觉嗓子有点哑:「每天?」

最新更新
继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