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篇 有女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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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帐子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我忍不住问他:「王爷,发生什么事了?」他忧郁地望着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启齿。「琪齐……王妃和王子,失踪了。」「啊?怎么会这样?」「现在还不知具体情况。可能是被克恣人绑架了,那伙狗东西,趁本王不在,干这种下流勾当,本王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貔貅篇 有女清绝》精彩片段

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稚嫩、冲动的少年,打起仗来很有一套。

他善指挥,有谋略,身先士卒,豪气干云。他率领士兵奋勇抗击,一次次击退赫拉人的进攻。

王爷十分头疼,从赫拉调兵增援,发誓要踏平义雄关,杀到卞京去。

随着赫拉援兵增多,义雄关守军减少,韩沉风渐渐支撑不住。

胜败将定。韩沉风怕是会重蹈沈靖吟的覆辙。

我犹豫了很久。我该把王妃的真实身份告诉王爷,还是把义雄关的战况告诉王妃?王爷和王妃,我该偏向谁?

他们两个,都是我极爱的人。

我设想,如果王爷将韩沉风的人头斩落,当做「礼物」送给王妃,她会怎么样?

她会恨死他,生生世世。

被她恨着,他也一定不会好过吧。

我不再犹豫,给王妃捎了封信:「王妃,义雄关将破,请劝您弟弟尽快投降,求王爷留他活命。」

是夜,风疾星淡。

赫拉将士准备趁夜发动新一轮进攻。

这时,有士兵匆匆进来,递给王爷一封信。王爷看后,脸色大变。

他在帐子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我忍不住问他:「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他忧郁地望着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启齿。

「琪齐……王妃和王子,失踪了。」

「啊?怎么会这样?」

「现在还不知具体情况。可能是被克恣人绑架了,那伙狗东西,趁本王不在,干这种下流勾当,本王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那现在怎么办?」

王爷思忖片刻,下了决心:「琪齐,咱们速速回一趟赫拉。」

在战事关键时刻,王爷离阵,非同小可。他让副将坚守,围住义雄关,先不要贸然进攻,等他回来,谋定后动。

夜里,王爷带着我和几名亲卫,悄然离开义雄关。

一路上,王爷马不停蹄,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狂奔五个昼夜,终于回到赫拉王帐。

王帐已乱作一团,所有人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王妃和王子的下落。

王爷带回的猎犬对王妃的气味比较熟悉,靠着它引路,我们来到了王帐百里外的悬崖边。

猎犬对着悬崖狂吠,王爷的脸色愈发苍白。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吩咐:「拿绳索来,本王要下去查看。」

众人劝王爷不要亲自下去,悬崖太深,很危险。王爷不理我们,兀自在腰间系好绳索,踩着崖壁下去了。

我们在上面拉住绳索,默默等待。

过了很久,悬崖之下,传来王爷撕心裂肺的痛嚎……

我有罪。

我不该把义雄关将破的事告诉王妃。

我以为她会劝弟弟投降,求王爷手下留情。

没想到,她竟然抱着小王子,跳崖自尽。

菟丝草一样柔弱婉转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骨头。

她不愿看到弟弟投降,也无法接受他可能被王爷斩首的结局。于是选择这种决绝的方式,了断自己,也毁掉王爷。

而平朝,侥幸渡过一劫。

王爷心神大受干扰,无法再回义雄关坐镇指挥。义雄关的赫拉士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韩沉风趁势出击,把赫拉军队打得支离破碎。

当时出征的五万骑兵,逃回来的只有数千人。

韩沉风一路追入赫拉,迫使赫拉人放弃水草丰茂的南部草地,向北迁移。

在两军最后一次对垒时,韩沉风又要求王爷交出韩清绝。

此时王爷已经知道韩清绝是谁了。他哈哈大笑:「一个铜板,换你姐姐一具全尸,怎么样?」


后来,在收拾王妃遗物时,我发现了她的遗书,字迹潦草,语句零碎,应是心情极度凌乱时写就。

「郎为靖吟,妾本清绝。妾嫁仇敌,郎守边关。郎死沙场,妾独苟活……不愿吾儿,毁我家国。唯有一死,了我罪孽……」

下面附了半阙小词:

「恼和靖吟魂,自来清绝。斜傍劲松,偷倚修篁,总是岁寒相识。绿荫结子当时意,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桥夜,清愁倦陪澹月……」

再后来,我了解了更多关于韩清绝的事,再根据我自己的回忆和推测,拼凑出了她的真实一面。

她代替华阳公主和亲的那一年,沈靖吟远走义雄关。

她在敌营婉转承欢,他战死沙场。

她为赫拉王生儿育女,心却从未和王爷一起。

每次她给家人捎去包裹,都把有关赫拉的秘密情报缝进小王子的衣服里,所以平朝人才会提前防备赫拉,导致这场仗我们打得极其艰难。

其实她根本没有家,弟弟韩沉风是她唯一的亲人。

当初她替公主和亲,只为了给平朝换取三年喘息。因为平朝皇帝信心满满地跟她讲,只用三年,就能养出精兵,抵御赫拉人的铁蹄。

可赫拉人一离开,平朝君臣又歌舞升平,不思进取。她眼睁睁看着,一遍遍边关破,一次次生灵涂炭,平朝的大好河山,摇摇欲坠。

她的人生,毫无意义了。

她能做的都做了,真的做不了别的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叫元朗的王子。他长大后,也会带着赫拉骑兵,践踏她的故土家国。

她不能忍受,只能抱着他一起去死。

她对娘家故国何其深情,又对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何其残忍。

她忠孝两全,却无情无义至极。

韩沉风死在两年后。这个抗击赫拉的平朝英雄,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被平朝佞臣谗害,死在天牢里。

他死后,平朝再无良将可用。

又过两年,赫拉大军冲破义雄关,打到卞京城下。

卞京又派使臣议和,愿上贡一百万两银子换取和平。

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真是今非昔比。

可是,今日王爷也不是昔日王爷了。

他依旧爱银子,但更爱这金银遍地的富庶江山。

他斩了使臣,杀进卞京。赵氏皇族二百人被俘,平朝覆灭。

华阳公主被送到了王爷面前。

我见了真人之后挺失望的。相貌平平,木讷内敛,懦弱胆小。王爷问她话,她却只知道哭。

我想,平朝人真走运。幸好当年他们送来的是韩清绝,不然王爷也不会受这么大干扰,平朝的覆灭会来得更早一些。

王爷难得耐心,劝慰华阳公主:「赵纨,别哭。」

「赵纨」二字从他嘴里说出,熟稔中带着一丝温柔。他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但有多么念念难忘,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纨」二字从他嘴里说出,熟稔中带着一丝温柔。他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但有多么念念难忘,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次,我听他在睡梦中叫了一声:「赵纨!」

韩清绝这个名字他从未提过,在他心里,那个女人就是赵纨。或者对他来说,她是谁并不重要。

在她死之前,他都未真正关注过她。她的名字,她的家世,她的追求,她的执着,她的失落,她的绝望,他一概没有上过心。

只有她死了,带着他的孩子跳下悬崖,他才真正把这个女人铭记。

我问华阳公主赵纨,韩清绝真的只是宫女吗?

赵纨说,清绝出身璐州韩家。

我一惊。璐州韩家?璐州韩家!

如今赫拉人的青年一代,已经不太了解璐州韩家了。但在很多年前,璐州韩家是赫拉将士的噩梦。这个将门世家,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把赫拉人牢牢挡在边关之外。这都是我小时候听长辈们讲的。

直到后来,元修成为赫拉王,才一点点打破韩家的不败神话。

当韩家最后一个将军死在赫拉人刀下,这个家族彻底销声匿迹,赫赫功勋湮灭于历史沉沙。

那一年,韩家十三岁的孤女被接入宫中,在华阳公主身边侍奉。

五年后,她代替公主和亲。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沈靖雄愤然离开卞京,去守卫义雄关。有人感慨这对男女的悲情命运,便作了一首词,在卞京流传甚广。韩清绝寄给家里的第一封书信里那几行话,是这首词的上阙,她在遗书里写的那几行,是词的下阙——

碧藓封枝,点寒英、疏疏玉清冰洁。梦忆旧家,春与新恩,曾映寿阳妆额。绿裙青袂南邻伴,应怪我、精神都别。恨衰晚,春风意思,顿成羞怯。

犹念横斜性格。恼和靖吟魂,自来清绝。斜傍劲松,偷倚修篁,总是岁寒相识。绿荫结子当时意,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桥夜,清愁倦陪澹月。

她在用这首词提醒弟弟和她自己,莫忘国仇家恨,莫对元修手软,替沈靖吟报仇,替韩清绝雪恨。

「恼和靖吟魂,自来清绝。」我记住了词中的这一句。沈靖吟,韩清绝,到底吟成了绝唱。

那个女子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妙至极,凄清至极。

在整个故事里,我们赫拉人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料到璐州韩家还有后人幸存。我们一直太大意了,太轻视韩清绝了。

除了冒充公主,其实她从未跟我们说过谎。她把关于自己的很多真实细节淡然袒露,我们都没有回过味来。

如果当初王爷认真一点,调查一下她的家世,他肯定会立即杀掉她,绝不让她为他生儿育女,更不会撤掉心防,把自己的柔软脆弱都暴露给她。

因为,无论赫拉人征服多少平朝女子,都永远征服不了璐州韩家的女子。她的祖父、父母、兄长、姐妹皆死于抗击赫拉的战争中,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永生永世无法洗去的仇恨。

这一次,王爷没有带着银子和公主回草原。他留在卞京,建国称帝。


和亲一年后,她被发现是个假公主。那一晚,她差点被王爷打死。


王爷一巴掌将南妃扇倒在地,怒骂道:


「本王买来的平朝公主,竟是个赝品?!」


在我印象里,这是王爷第一次打南妃。


毕竟她是那么美丽娇弱,惹人心疼。


南妃擦擦嘴角的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恭顺又委屈,我见犹怜。


这是她的撒手锏。每次王爷不高兴的时候,她就这样卖乖弄巧,总能把王爷哄好。


可今天的情况不同。她被人揭穿是假公主。


揭穿她的,是一个新来的平朝降臣。


在今晚的酒宴上,他看到了王爷身边的南妃,认出她并不是一年前平朝送来和亲的华阳公主。


为了向新主子表「忠心」,他向王爷告发。


王爷本来不信,却还是叫来几个从战场俘获的平朝皇族,让他们辨认。


几人都说,这不是华阳公主赵纨,而是赵纨身边的宫女。


王爷转头问南妃:「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南妃无法抵赖,低头默认。


王爷先是错愕,接着暴怒。


他开始解身上的牛皮镶玉腰带。


南妃忽闪着大眼睛,仿佛不懂他要对她做什么。


而我懂。


王爷性情峻厉,治下颇严,曾有将士忤逆他,被他用马鞭活活抽死。


这一年,只因他对南妃温柔以待,她才不知他的冷酷一面。


他把腰带对折,捏在手里,又问了她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平朝公主?」


她螓首低垂,小声答道:「对不起。」


「嗖——」王爷手中的腰带狠狠抽下来,伴随着破空之声。


南妃缩在地上,护着头。腰带砸在她身上,发出钝钝的声响。她一声不吭,不喊痛,也不求饶,倒令人觉得惊奇。她一向八面玲珑的,最会趋利避害,这个时候怎么变成木头了。


直到她的衣服渗出红色,王爷才停手。


「把这奴才,关进马厩。」他叫她奴才。在我们赫拉人眼里,奴才就等同于牲口。平朝人把奴才当公主送给我们,是莫大的羞辱。


几个侍卫上前来,把南妃拖下去。


王爷用腰带指向其中一个平朝皇族,把那人吓得直往后退。


「你,回卞京去,告诉你们皇帝,四十万两白银,二十天内送到赫拉来。不然,赫拉的铁骑,将踏平卞京!」


等所有人退下,王爷叫住了我。


「琪齐,她刚才怎么不求饶呢?」


我也不明白。如果她喊声疼,求饶一下,王爷肯定下不去手了。


他疲惫地捏捏眉心:「你去马厩,看着她。」


「是,王爷。」


跟着王爷那么多年,我最懂他的心思。


他让我「看着」她,便是让我确保人不能死了。


我叫了大夫,去马厩里为南妃上药。


南妃面无血色,虚弱至极,忍着剧痛,还乖巧地对我说:「谢谢姐姐。」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一年前,王爷缺银子了,就领兵南下。


赫拉王元修,最喜欢的就是银子。


银子可以向汉人买粮食布匹,向喀喇人买汗血宝马,向胡陀人买刀剑弓弩。


我们赫拉人的数万将士一路所向披靡,打进义雄关,直逼平朝都城卞京。


平朝派使臣求和,王爷说,若要赫拉退兵,平朝必须上贡四十万两白银。


平朝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银,使臣请求:上贡二十万两白银,送一位公主和亲,与赫拉签订三年停战盟约,可否?


王爷在帐子里琢磨了一个时辰,同意了。


他特地强调:「必须是平朝皇帝的亲生女儿。」


在王爷心里,平朝皇帝的亲生女儿才值得上二十万两银子。


平朝很快送来了公主和白银。


我深深地记得,几十辆车驮的白花花的银子,都不及那位公主绚丽夺目。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穿着粉色的宫廷华服,炫目圣洁如草原上的格桑花。


我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美貌,我偷觑王爷,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觉得二十万两白银和三年停战换这个女人,很值。


她向王爷盈盈一拜:「王爷,若您保证三年不南下用兵,我便从此是您的女人。」


当着平朝使臣和赫拉将士的面,王爷拉过她的手:「好,那你便做本王的女人。」


王爷的女人不多,他觉得养女人费钱,不如拿来养兵。


养好了兵,再南下去平朝抢钱,划算。


华阳公主赵纨来了以后,王爷没有让她做王妃,只封她为南妃,意思就是从南边买来的妃子。


对于这样的怠慢,赵纨毫不介意。


赫拉草原是粗犷贫瘠的,和繁华富庶的南地没法比。赵纨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却从未流露出半点不快。


她娇弱却不娇气,很会看眼色,恭顺又懂事,把王爷伺候得周到至极。


在我们面前,她也不摆公主架子,总是乖巧伶俐的。


我们所有人,都喜欢她。


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过,若是平朝皇帝的亲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怎会如此纡尊降贵,讨好自己家国的仇敌。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个宫女啊。本来就是伺候主子的奴才。


我跟她说:「不必谢,您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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