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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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分类:其他类型
  • 作者:江得宝
  • 更新:2022-09-11 09:26:00
  • 最新章节:一身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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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打呼、也不磨牙,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一个人睡就一个人睡吧,这张床又大又宽敞,看样子就很好睡。我也很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日起来,江得宝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他指了指桌上几块小小的碎银,「这些你先用着,等我下个月回来再说。」

《一身秋》精彩片段

十六岁那年,我被一顶小轿抬着,送进了小太监江得宝的外宅。

江得宝是大太监魏瑾

的干儿子。魏瑾权势滔天,而我贪财好色的县令爹因为上峰要来查账,担心贪墨事发,急需抱个大腿。

听说魏瑾要给自己的干儿子娶妻,平日里花枝招展的四五个庶姐庶妹纷纷闭了房门,生怕自己不幸被选中。

我仔细思考之后,主动去找渣爹答应了这门亲事,唯一的条件是他能放了莲姨娘。

莲姨娘是我亲娘,我迟早要嫁人的,她再不逃离这个家,就快被当家主母磋磨死了。

嫁人之前,我问莲姨娘:「姨娘,太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就是那个……不能生孩子……」莲姨娘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是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都是她这个当娘的没用连累了我。

我却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还有这等好事!

渣爹前年曾经纳过一个小妾,只比我大了一岁。她爱说爱笑,精力十分充沛。我们时常一起去后院捉蛐蛐、放风筝,直到她慢慢大了肚子才消停下来。

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脸上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不安地揪着手绢问我,「桃桃,听说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你说我这次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不会有事的……」我只得一遍遍地宽慰她。

她生产那一夜,整个院子里都是痛苦的哭喊声。莲姨娘不安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嘴里兀自念着保平安的经文。

我偷偷溜去她的房外,看到接生的婆子急匆匆地拿着被沸水煮过的剪刀和白布进去,然后又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

那暗红的血水被倒在旁边的阴沟,混在污泥和枯叶里显得狰狞且刺眼。

我被人拦在了外面,只听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

最后,她和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回去之后,我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在我脑中轮番上演,梦中全是鲜血的红色。

我觉得不生孩子,我大概就能活得久一点,所以内心对这门亲事不再抵触,甚至还有隐约的期待。

出阁前,我捏住莲姨娘伤痕累累的手,「姨娘,别再熬夜做绣活了。和大山叔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莲姨娘怔怔地看着我,一向柔顺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郑重地点点头。

揭开我盖头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皮肤细腻白皙,眉清目秀的青年。

我嫁的人,模样比我还出挑啊……

我心中一动,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心中还有些窃喜。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眉头却微微皱了开来。

「怎么这么小?」

我急忙反驳,「不小啦,我已经满十六了。」

他嗤笑一声,「看你这小身板,顶多十三四岁,平日里还是多吃点饭吧。我的情况你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咱们也算知根知底,虽然嫁给我委屈了你,但……」

「不委屈,不委屈。」我急忙表明立场。

他不耐烦地说,「别插话啊!我一个月可以出一次宫,你好好把屋子守着就行。除了柜底那个箱子不能碰,其他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好了,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求?」

啊,还可以互提要求啊。

我羞怯地说,「我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好。」

「哈哈哈……」他哄然大笑,眼泪都快笑了出来,「你怕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可是太监,没有子孙根的太监!」他恶狠狠地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我一个人过惯了,不会放什么心思在女人身上。要不是干爹大寿时喝醉了酒执意要给每个干儿子都娶个妻子,你爹又有所求,我也不能耽搁了你。」

他没再理会我,说完话就把手中的盖头胡乱揉在一旁,「你睡吧。我去堂屋里凑活一晚。」

我拉拉他的衣袖,「不一起睡吗?」

他没好气地呛声道,「我又不能做什么,睡一起膈应得慌。再说谁知道你会不会打呼、磨牙,吵得我睡不好?」

我才不打呼、也不磨牙,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一个人睡就一个人睡吧,这张床又大又宽敞,看样子就很好睡。

我也很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起来,江得宝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他指了指桌上几块小小的碎银,「这些你先用着,等我下个月回来再说。」

我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开了口,「一两银子只能买到半石米,猪肉也要三十文一斤,三两银子一个月的话,想多吃一串糖葫芦都不够……」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反驳,没好气地说,「东街的米要便宜些,肉也只买二十文,你可以走过去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相公……」我不得不提醒道,「你昨晚还说要我多吃一点的。」

江得宝听我这样唤他,浑身僵了一瞬,旋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来,「别这样叫我啊!肉麻死了!」

「那,夫君?」

「……随便吧,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他挠挠头,半响才肉疼地说,「再加五十文,多的一分也没有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笑,「糖吃多了小心牙疼。」


通过这短短的接触,我发现太监常有的毛病,自卑、多疑、贪财,江得宝样样不落。

还好还好,他不是一个好色、暴虐的人,刚巧避开了我的雷区。我决定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虽然现在他不太待见我,但我相信自己迟早会笼络住他的心。

在渣爹的后院,不得宠的庶女是什么都要做的。我用绣活换了一捆菜苗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种下,又在角落里搭了个小小的鸡棚,买了十几只小鸡苗喂着。

最后还收留了一只瘸腿的流浪狗

等到江得宝一个月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焕然一新,多了几分生机的宅子,都快惊呆了。

我赶紧牵住冲着江得宝龇牙咧嘴大叫的狗,「大黄别叫了!这是我相公,也是你的主人!」

江得宝满脸的不爽顿时僵在了脸上,最后只得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院里鸡飞狗跳的,你这小日子过得倒舒坦!」

我笑嘻嘻对他说,「不是我的小日子,是我们的小日子。」

我拉着他走到堂屋里,「我知道今天是你出宫的日子,早早就做好了饭菜,这碗鸡汤我炖了一个上午呢,你先喝一口?」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县令家的小姐,会做这么多事情。」

「我会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我得意洋洋地递过去一双护膝,绣样精巧,针眼密实。

他疑惑地接了过来,「这是……给我的?」

「我上次看你老是揉腿,在宫里当差,腿脚得利索才行。」我把护膝翻转过来,里面各绣了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相公你一看见这个就会想到我,就会早早回家了。」

「家……」他晦暗不明地重复了这个字,最后不自然地嘟囔了一句,「谁吃饱了撑着会没事扒开一双护膝瞧。」

他晚上还是睡在了外间。

屋子不隔音,我听见他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的,很晚都没睡着。

等到江得宝该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把身上的钱袋子解下,板着脸说,「我在宫里也不容易,你省着些用。」

他一离开,我赶紧去清点钱袋,里面装了十两碎银,我喜滋滋地收了起来。

江得宝很快就托人给我送了回礼。

一方油纸包着四块小小的枣泥酥,里面还放了一张字条。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娘娘赏的,我不爱吃甜的,坏了也可惜。」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到,那个人是如何不想让我自作多情,才抿直了唇线,不情不愿地写下这些字的。

其实枣泥糕已经有点发干,但是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还是吃出了浓浓的香甜。

江得宝只是性子别扭了些,倒还算好相处,但不是人人嫁了太监都会过得顺遂。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户更大更气派的宅子。屋主也是个太监,有一身好武艺,在魏瑾跟前极有脸面。他也娶了妻子,是个布庄掌柜的女儿,羞羞怯怯的,从来都不敢拿正眼看人。

这太监和江得宝休息的日子是同一个时间。他一回来,小媳妇痛苦的喊叫声就会在巷子里回荡。

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能听到那一道道凄厉的哭声。

「相公,我们去看看吧?」

江得宝冷冷地说,「别多管闲事。」

「可是……」

「我惹不起他,」他叹了一口气,和衣躺在我身旁,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别怕,这样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我的背抵在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带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暗香。

我下意识回过头,就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亮晶晶的眸子。

他别扭地呛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转过去!」


我已经泣不成声,「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

「桃桃,若我还是……」

「相公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是你……」

他笑了,「那一年我本就该死在狱中,能陪着你这么几年,已经是幸运。」

「我的桃桃,要好好活下去去呀……」

那双冰凉的手又试图伸出来摸我的额头,却在中途滑落了下去。

然后他轻轻阖上了眼睛,就在我的怀中一点点变冷。

透骨的寒意从他的身体渗进了我全身。

江得宝不在了。

他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的胸口仿佛破了个洞,没有撕心裂肺的疼,就是冷,冻结五脏六腑的冷。

无限的空虚感在心底蔓延开来,我像被一片黑漆漆的云托着往天上飘。

我晕了过去。

小桃花哭着摇醒了我。

我强打起精神处理了后事,为江得宝擦净了身子,换上了新衣。

那双里面绣了桃花的护膝他一直舍不得取下,磨损的面料和填塞的棉花我都补了好几次,眼下它在棺里静静陪着他,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

我和小桃花扶着他的棺木走了七日,去了南城,他的故乡。

那是一个常年被飘动的雨雾笼罩着的小城,庙堂的恩怨厮杀,遥远的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江得宝给我们留的钱财,我给善堂捐了大半,剩下的我们在城边买了间小院,将他葬在了院子旁后山的一片野桃林边。

我开了一间小小的糕点铺,其中枣泥糕和核桃酥做得最好,常常还没做好就有客人排着队等候。

有个青年来得最早,站在寒露冻手的清晨等了我半天,笑着说,「我家娘子害喜了这两日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你家的核桃酥。」

我笑着又送了他一盒。

他让我想起当年那个雨后的黄昏,也有一个俊秀的青年,在微醺的醉意里为自己嘴馋的娘子买了一份核桃酥。

我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那滋味……好甜啊。

小桃花一天天长大,性情、诗书、女红、厨艺样样出挑,就是那手字,歪歪扭扭地像狗啃过似的怎么也练不好。

和她爹爹一样。

在这里住久了,新结识了不少人,也有好些男子去托了官媒来求亲。

媒人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这个秀才如何谦谦有礼,那个商人如何富有和善。

我微笑着一一拒绝了。

「先夫很小气,他会不开心的。」

因为我曾得一宝,世间再无人能及。

得宝,得宝……

你看,你要我好好活着,我有做善事,我有好好活。

有一天我起床梳妆时,发现满头青丝多了一根刺眼的白发。

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见门口扑通一声,竟是倒了一个人。

城中最近来了不少逃荒的人,这个饿昏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面黄肌瘦,浑身破破烂烂,大抵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收留了他。

谁知道小桃花日后竟和这少年从最初的互相看不过眼变成了最后的两情相悦。

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

我给小桃花做了大红的嫁衣,送她踏上了来接亲的软轿。

透过她娇羞的笑颜,我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

当时的我怀着忐忑期盼的心情,心跟着轿子起起落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生活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

我当时心情十分复杂,独独没有后悔两个字。

现在也是。

小桃花很快生了一个孩子。他的皮肤皱巴巴的,眉目之间还有淡黄的结痂,一打呵欠,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

我才知道,原来新生的孩子是这么丑……又这么可爱。

小夫妻与我商量,他们的孩子以后都姓江。

我走到桃树林,去告诉相公这个好消息。

他不用担心,我们始终记得他。

哪怕我不在了,小桃花不在了,以后也有人记得他是先祖,清明、中元都会有人给他烧纸。

他永远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靠在桃树边轻轻地说着话,只是始终没有人温和地回答,唯有被风吹动轻轻落下的桃花,温柔地坠在我的手上。

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长大,铺子的生意都交给了小夫妻打理,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他。

我的精力越来越不济,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本来想带给他我新做的桃花酿,打开盒子才发现自己竟放了一个空茶壶。就连这条往常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底的小路,仿佛也变得格外漫长,还差点摔了一跤。

日头很大,阳光透过斑驳的枝桠照射在我眼上,我的眼角无比酸涩,不自觉地就沾染了泪意。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陪他了。

还好快了。

终于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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